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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曾诗文书画集·论文卷—老庄心解》】庄子论道:齐一、无差别、混沌

2010-10-26 09:20:21 来源:《范曾诗文书画集·论文卷—老庄心解》作者:范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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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龙吉

  “道”到底是什么?庄子和老子在“道”的论述上区别是什么?老子虽然说:“道可道,非常道。”然而他却告诉过我们,那“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的混成之物,它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它其中包含着物质的信息—夷、希、微,宇宙之始乃是由于“冲气以为和”,万物负阴而抱阳,有生于无、有无相生。这一系列的论述,表明老子对“道”的产生,有着一种感悟的逻辑。可是庄子则认为,对“道”是完全不需要深致诘问的,他在《知北游》中,借用几个人物来谈“道”,以陈明他的观念,其一是老龙吉,他是个很有修养的人,连神农氏都去向他问“道”,但他对“道”之所知是“秋毫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庄子·知北游》),可见所知甚少,连这秋毫之末,万分之一的所知,他都宁愿深藏不露而死去;其二叫无穷,无穷说他对“道”一无所知;其三叫无为,无为说他知道“道”,并且知道“道”可尊可卑,可聚可散;其四叫无始,无始说,无穷对“道”不知晓是对的,而无为对“道”知晓是不对的,不知晓就处于“道”中,知晓则必是对“道”的歪曲。无始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庄子·知北游》)。“道无问,问无应”,你既不需要问,它也不需回答,那种傻问傻答的人都不知道“道”,这样的人“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庄子·知北游》),他们是无法翱翔乎昆仑之上,神游乎太虚之境的。

  在庄子看来,对“道”的探讨本身便是多此一举,便是毫无意义的,“道”是不可知的。然而“道”却包含着万有,“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而且它瞬息万变,永不停息,它混混沌沌,似无而有,它确乎有神却不见形迹(《庄子·知北游》)。“道”虽不需讨究,但庄子还是为我们描绘了它那不可言说的惚恍之貌,他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庄子·大宗师》)它是有情的,而且信守不渝;然而它又是无为而不见形迹的,它是亘古以还的自在之物,在天地之前,它便存在,天地鬼神都是它所产生的。因此“道”是何等的伟大,它大不可极;又是何等的悠远,杳不可见。它“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

  庄子告诉我们,“道”存在于无际无涯的空间和无始无终的时间里,而这无穷的事物,不停的时间,它们的变化无常,开始和终结都是没有原因的,真所谓“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人类的慧智微不足道,想穷尽其理,必致心志迷乱,终无所得。所以庄子有句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

  庄子知道无垠的宇宙,不是有限的慧智所可以达到的,因此对于宇宙终极的原因,他总是抱着一种不可知的观念。《庄子·则阳》中提到齐国的两个贤者季真和接子对宇宙终极各执一见的辩说,季真认为万物都是自生自长,不是出于什么主宰意志的产物;接子则认为,万物的生长归根结蒂是有意志支配着的。这两种观点庄子都以为他们陷入了偏颇的我执之中,接子的观点过于实在而季真的观点过于虚无,即使他们的论辩“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又无比精审,又浩渺无边,得出了过分质实或者过分虚无的结论,终不免滞于物而有所过。以庄子之见,宇宙乃是无始无终的过程,“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庄子·则阳》)。“道”实在是不假言说而自在,不可言说而自为,凡语言可形容者,必入偏执。“道”不可用“有”来概括,而既说“有”了,这“有”也不可用“无”来论述,“道”本来不可具体说出的,即使“道”这词,也还是不得已而名之的,这一点,《庄子》书当然是套袭《老子》书的说法,而老子对“道”,不但详细地说出其终极原因,而且论述“道”生万物的衍生过程。庄子则告诉大家,算了,还是别问下去了:“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庄子·则阳》)。“道”是宇宙万物的极则,你说或者不说,对“道”都无足以载述,人们的所有辩说都有限得很,言也不是,默也不是,最好是不再去钻这个牛角尖。就像《齐物论》中所说的“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庄子不仅要封住人们的嘴,甚至认为这种探玄测奥的想法都不是圣人所当有。因为宇宙万有是齐一的,而语言本身的辩说已包含区别,这区别则是根本上与宇宙齐一相悖离的。庄子所希望于圣人的不是你能清楚地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包括宇宙本体,而是希望你“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庄子·徐无鬼》)。德总而言之归纳于道的浑一状态,而言语则止乎人类慧智所不可达的浑然不知境界,庄子大概是痛恨巧言令色之辈的,他甚至讲“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心性顺随自然的人之所以有“不言之辩”的风范,乃是由于他达到了无思无为,最后无求、无失、无弃,这样通达的人何待辩论,何须辩说?

  庄子的不须辩说的理论,在《庄子·寓言》之中,还有进一步的论述,庄子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不说话则与宇宙万物齐一的大道一致,宇宙万物齐一的大道与“辨析”事物的言论不能齐一,言辩与宇宙万物齐一的大道不能齐一,那言也白言,辩也妄作,毫无意义。因此这种言说等于没有言说。终身喋喋不休,却未尝真地说出了什么;而那终身缄口不言的却未尝没有说出大道的真谛。因此只有那隐机忘言的人,才能做到随心所欲,随物而变,非执一守固,“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卮言者,圆融贯通不以物拘之高论也。这“天倪”便是自然的和谐,只有这样的高论,才能传之久远,也就是圣人的“不言之辩”的真正要旨。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曾谈到人的生死,他说:“……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又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短短的几句话,其实都出自《庄子》的《齐物论》和《德充符》两篇文章。

  庄子以为宇宙万物齐一,所以提出“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的名言(《庄子·齐物论》)。而且以为死和生都没有区别,他在《德充符》中举一个受刖刑而断足的王骀,成了鲁国的贤人,跟他游学的人很多,几乎和孔子差不多。孔子的弟子常季对孔子说,王骀并不教学和论说,但弟子们都能满载而归,难道果真有所谓“不言之教”吗?为什么他身体残缺而德性能圆满呢?孔子说,“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庄子·德充符》)。这位圣人说死生这样的大事不能使他变化,那么即使天地毁灭,也不会使之丢失而被遗忘。

  王羲之虽然不同意庄子死生齐一和彭殇无别的说法,但内心深一层次,对庄子之说则心向往之。在我看来,王羲之正由于自己达不到庄子的思想境界,才会以为兴尽悲来,“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如果他真正做到了“一死生”、“齐彭殇”,那么我们也就不会读到《兰亭集序》这篇脍炙人口而又不能逃脱人生我执的千古妙文了,它的妙处就在于对庄子的不理解。对一种学术或言说表现出理解、不理解或反对,那都是这种学术或言说的影响。

  庄子书中论及死生的地方不一而足,他之所以能最潇洒地对待死生,还是基于他齐物论的思想。他认为圣人(或如庄子书中亦称的真人、化人)修炼的终极目标,乃是能在坐忘之中达到心斋宁静,使自己藏于“无端之纪”(天地没有开始的时候),游于“无何有之乡”,真正做到离形去智的忘言之境。人生烦恼的根源在于事物之间的区别,而死和生,则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对待这个问题的认识倘若没有达到庄子的境界,那么你很难理喻庄子其他方面的论述,正因为此,庄子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谈死和生的问题,目的是使人们大解脱,免除那种“倒悬之苦”(把问题整个相颠倒,是谓“倒悬”)。


鼓盆而歌

  庄子书中有一则故事,见于《至乐》篇,大概是庄子之徒的记载:“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说,你这样做不太过分吗?庄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在庄子看来,他的妻子原来便在惚惚恍恍(同篇有“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即指此种状态)之间,既无气,又无形,更无生。今天之死,正是她又回归自然,形朽气散而去,正如春夏秋冬之嬗递,她今天已安然入寝于天地宇宙的大室之中,我倘若呼天抢地号啕大哭,而真是不通晓于天命,于是我停止了哭泣。

  更潇洒的是《庄子·列御寇》中记载的庄子之死:“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在此,真可谓既从容而又谐谑,达到辉煌浩漫的境地!日月悬之若璧,星辰列之若珠,万物来陪送,难道我的葬具还不齐备吗,为什么将这些加于我身呢?弟子说,恐怕天上的乌鸢啄食先生。庄子说,倘若加以棺椁埋于地,乌鸢是吃不到了,那下面却给蝼蚁食,你们是夺了乌鸢之食给蝼蚁啊,你们何以偏心如此呢?在庄子看来,形朽神散之后的尸体已非庄子本人,给乌鸢蝼蚁食之,纵身大化,正是求之不得呢,一切厚葬的礼仪,都不符合他死生齐一、回归自然的大道。

  庄子实在是一个看得太透的人。他抚今追昔,看到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功名利禄、在仁义理智勇的桎梏之中,备受倒悬之若,他确乎要神游千仞、精骛八荒,他借子来之口慨然长叹:“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庄子·大宗师》)大地肩负着我的形骸、劳苦我的生命、闲逸我的迟暮,彻底让我休息以为我的死亡,所以我以生为乐,以死为乐。如果有一位铸金的大匠在冶铸时,金属跳起来讲,我必须成为莫邪那样的名剑,这大匠一定认为这是一块不祥之物。大造化育万物时偶尔有碰着人形的时候,这东西却大呼:“我是人,我是人。”大造化者必定以为这是个不祥之徒。今宇宙本体以天地为大熔炉,以造化为冶铸的大匠,有什么地方我不可以去呢?这段话真是神谲奇妙而深奥透辟,这真是庄子为文的神来之笔。

  《庄子·天下》篇中称赞庄子之前有关道术的论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而庄子则予以阐述发明:“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庄子·天下》)这里所指的古之道术,当然是指老聃的学说,他“闻其风而悦之”,他欣赏老子有关“道”的阐述,在行文时也往往引用、阐发,然而他不是老子之徒,首先他决不会同意如后世之称他为“道家”。庄子就是庄子,以他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还”的襟抱,绝无老子以阴柔为进取的深谋远虑和治国安民的大策。庄子沉湎于自己横无际涯的精神境界,他“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在他宁寂的心怀中,那是一片虚冲、一片空茫,人间的一切是非、美丑、尊卑、好恶、高下、寿夭……都不存在,他宛若站立在宇宙造化的“环中”,把握着宇宙均衡的“天倪”。他博大,不惟不嫌弃怪丑之人,而且发现他们的大美真美之所在;他冲和,万类在他看来都齐一不二;他岑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同世有惠施者,才情纵横恣肆,庄子对其为人或有鄙视,然而毕竟堪作友俦,甚至庄子之徒尝记载,庄子过惠子墓,对跟从讲,郢地有一位用白灰涂抹了自己的鼻尖的人,一位匠人却能挥斧准确削掉这蚊蝇翅膀大小的白灰点。以灰抹鼻者死,匠人不复能砍削他人鼻上的白灰了。庄子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庄子·徐无鬼》)然而墓中之人,却是当年作梁国宰相而恐庄子觊觎其位的人,庄子当时自比,“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哪里看得上鸱鸟所得之腐鼠?宰相之位,在庄子眼中不过腐鼠耳!今天故人已去,更无如惠子之才,他们辩说的微妙,直如匠人之运斤削灰。庄子的叹息,在我看来,真是他平生所感到的少数几件悲哀的事之一。连死生都能齐一的人,难道悲哀与欢乐不能齐一?唉!毕竟庄子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哲学上的追求是一回事,而在现实中庄子也会有悲欢怨嗔,人在本质上是多元的。


庄生怀惠图

  庄子用自己超凡绝俗的思维为战乱频仍的战国之世,创造出一个情态自由的天地,一个纯粹是属于灵智领域的天地。庄子的天才不只是为自己的人生和溷浊的世界划清了界限,也以他所向无空阔的气势,为徘徊迷途的人们寻觅着远离痛苦的道路,而这条道路并不在迷茫的远方,它铺在你的脚下。然而人们总不轻易迈开一步踏上去,或许根本不用踏上去,你的思维只要一旦插上那鲲鹏的垂天之翼,一片逍遥的天地就在眼前。

  庄子在《逍遥游》中为人们讲述了一个故事:肩吾向连叔讲,接舆此人好为狂言,不合情理。连叔问肩吾,到底接舆说了些什么?肩吾讲接舆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连叔听毕却讽刺肩吾是一个弱智者,与瞽、聋等形骸上的残障相比,更加可怕。连叔以为这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是一个“将磅礴万物以为一”、“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的真人,以这样伟大的真人所剩下的尘垢糠粮就可以去陶铸尧舜这些圣人了。在庄子心目中,一切圣贤的治国都是多余的,只有像藐姑射神人一般将德行与万事万物混同一起,才能达到无言之教,达到民安物阜、五谷丰登的境界。

  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便是庄子所理想的真人。达到这真人的修养,庄子在《人间世》中提出“心斋”这一命题,以论述修炼的精旨。庄子用一则“重言”借孔子之口训导颜回:“斋戒清心”这仅仅是世俗祭祀所为,而非“心斋”,教他“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里借孔子所阐明的是:一个人只有凝寂静虚,才能超越感官的藩篱(“听止于耳”指聆外音仅达于耳;“心止于符”,指心的感应,则达到与外界相谙合),而达到一种空灵博大之境,这虚空之中涵包着宇宙的大道,这样的完全寂静而空明的心境,叫做“心斋”。达到“心斋”的关键在于“气”的存在,这“气”就是那种能包容万有的虚涵,或者说这虚涵就是大道的本体。“气”在庄子书中是一种富有博大哲理的存在,这不是一般的物质性的存在,而是灵智领域的幻化物。

  有了这样虚空的心怀,庄子以为方可以“体道”。真正“体道”之人,与宇宙达到浑然一体。这样的人“大知闲闲”、“大言炎炎”(《庄子·齐物论》),潇疏散淡而雄谈阔论,光焰照人。在《齐物论》中提到一位真人南郭子綦,他隐然忘机,甚至忘记了自己,这时他才体悟到天籁的妙义,天籁就是那天然自在之音,没有任何的发动者。当一个体道之人忘记自己的时候,就宛如天籁一般,超越自身内外的羁索,回归自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庄子知道自己所倡导的逍遥之境是不容易为世俗所接受的,因为这逍遥的境界原是如此的宏阔,“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庄子·大宗师》)。那《逍遥游》中的鲲鹏,不啻是庄子的化身:“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逍遥游》中嘲笑鲲鹏的蜩与学鸠是不能理解鲲鹏的博大雄阔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深信自己的学说将比上古的大椿生命更加久长,他可怜世人眼光的浅短,把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作为生命的极限,其实在庄子看来,这八百岁的生命与朝菌、惠蛄一样的短暂,只有具备博大而空明的“心斋”,才得以真正永恒地“逍遥”。庄子之文的挑战性是开门见山的,而他的挑战不是疾言厉色的辩说,而是恢宏谐谑的寓言。

  是非、善恶、寿夭本属区别之大者,得失、大小、长短、美丑应属区别之小者,这些区别在庄子眼中都不复存在,都在“齐一”这一哲学命题下化为乌有,天地万物都“无封”—无阻隔、无界限。我们人类认识的局限来自对时空的执着,一切都以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空间严格地限制和约束来判断,那必然是“小知间间”(《庄子·齐物论》)细审深察、巨细不遗,结果则去宇宙本体的精神益远。庄子以为一切事物恒变不居,曾不能以一瞬,认识对象只应大而化之,一切都是相对的,只有变化是绝对的:“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庄子·秋水》)。物质的无穷尽、时间的无始末、得失的无常规、始末的无定因使具大智的人能永远居高临下地看待问题,超然物表、外于世界,那么一切生之欢乐、死之悲哀,得之雀跃、失之彷徨都是自作多情,而多情却被无情恼,宇宙还在运转,天籁依旧自鸣,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宇宙,宜其陷入迷途:“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庄子·秋水》)。

  庄子授予我们一副混沌的眼镜、一双迷离的醉眼、一种难得糊涂的生命境界和自保天年的生存艺术。因为过分的清晰,结果是“小知间间”,患得患失;过分清晰,也许遭到生命的危殆。庄子在《应帝王》中为我们讲述了一则寓言:“南海之帝为,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则故事对人们的启发应该是深刻的。

  中国历代诗人中的浪漫派、诗论中的境界说,于其情感升腾、迷不知所向的时候,都和庄子在冥冥之中邂逅,如果没有庄子,就不会有谢灵运、陶渊明和苏东坡,此说当不为过,举例以证之—庄子在《德充符》中有一段文字:孔子称赞鲁国的一个被砍掉一只脚的圣人王骀,说他能远天地、忘生死,不随物化而自守宗旨,根本的原因是他对宇宙万物抱着“齐一”的混沌的态度,故能做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于德之和。”这里的“耳目之所宜”指局限于时空的“间间小知”,而“德之和”则指超越了时空,万物齐一的“闲闲大知”。苏东坡是深会此义的,在“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明月之夜,当他和黄庭坚、佛印游于赤壁之下的时候,人们很自然地发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咏叹,然而苏东坡很快地用庄子的齐一说化解了人间的烦恼,他问那位感时伤世的朋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这和上面引述的《德充符》的一段文章如出一辙。只有当艺术家从时空的我执之中解脱,才能达到忘生死、忘是非、物我交合、物我俱化的大化之境,这种乘物游心而忘其身的精神是艺术家接近宇宙大美的前提,那时才能“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庄子·在宥》)。苏东坡不正是在庄子这种哲学的感召下,才能淡视自己宦海的沉浮,才能摆脱一己的痛苦,而凭虚御风、遗世独立的吗?

  “无穷之门”何在?在你体道得悟、万物齐一的心灵里;在那虚涵凝寂的宇宙本体;或质言之,在庄子书所谓的“气”之中。“无极之野”何在?当你插上逍遥游的鲲鹏之翅,“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时候,当你远离世俗的野马尘埃,你的眼前是“天之苍苍”(《庄子·逍遥游》),一片湛蓝,一片明净。这儿,你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也不知什么是快乐;不知道生之足爱,死之足哀,也许这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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