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尚传统文化,无论东、西方的,兼收并蓄,这是日本民族固有的品性。在东京上野博物馆的草坪上,巍然树立着硕大无朋的罗丹名雕《地狱之门》、《加莱义民》和《思想者》的复制品。在大阪的民俗博物馆则罗列了全世界民族的远古图腾艺术直至今天的手工艺品。在东京艺术大学,我则看到了从中国的云岗、龙门石刻以至意大利梅迭西斯陵寝的米开朗琪罗的《晨》、《昏》、《昼》、《夜》的精美复制品。东京国立博物馆珍藏着中国的稀世之宝:梁楷的《李白行吟图》、《六祖截竹图》和《雪景山水图》原作;这些中国美术史上的瑰宝,使我流连忘返,叹为观止。在大阪和京都的现代美术馆则又陈列了二十世纪以来各种流派的代表作,有的光怪陆离、富于奇思妙想,有的则荒诞不经、令人瞠目结舌。
在这蕙莸杂处、五彩缤纷的表象里,我们会发现日本最杰出的画家们自有在风云中立定精神的民族自信心和尊严。现代日本画的先导者横山大观,在日本美术史上有无可争辩的地位,他的作品融合了西洋画的因素,但又表现了强烈的日本画风。意趣单纯藉蕴而又极富装饰性,似乎成了日本画追索的目标,这使日本画和重笔墨意造与传神的中国画及重客观写实和印象的西洋画分道扬镳。它是把东方和西方绘画的精髓,熔铸之后的产物,黑格尔当初称东方的绘画为装饰画,这个评论对现代的日本画似乎十分确切。
今天日本的画家中基本有两大类,用他们自己的分法称“日本画”家和“洋”画家。像奥村土牛、东山魁夷、平山郁夫、加山又造、高山辰雄、桥本明治、杉山宁及年青一代的杰出画家下田义宽,都是极负盛名的“日本画”家。这在日本画坛上占着主流的统治地位。而如杰出的、视为国宝的梅原龙三郎,他本人是雷诺阿的入室弟子,画风亦深受其老师的影响,又如写实主义大师小矶良平和以华贵画风闻世的宫永岳彦,以点彩写实着称的西村龙介,咸称之为“洋”画家。洋画家虽然不成日本画坛的主流,但他们作品价格照样赫然于世,地位也不亚于日本画家,如画坛的怪杰池田满寿夫,近若干年来也使全日本为之风魔。
日本画,可说是日本的国画,就像中国画我们简称为国画一样。东山魁夷和平山郁夫是无争议的代表。平山郁夫的作品是把东方古典浪漫主义的精神和现代油画装饰风味以及日本传统特别巧妙的构图法结合起来的典范。平山郁夫的世界散发着东方古代文明的气息,有着宁静深邃的诗意和佛家的哲学理想。《入涅幻想》是他的代表作。画释迦牟尼进入无生无灭的寂静之界,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冥冥于无思无为而无不思无不为、不可思议之境界。我不能假设平山先生的本意,但我想这可能是他对极度繁荣的尘世的厌倦,从而走向内心解脱的一种表现吧。他的《求法高僧东归图》、《天堂苑树》、《野鹿苑的释迦》都是同样的意境,连他画的寺庙建筑如《斑鸠里曼荼罗》、《唐招提寺之夜》、《东大寺大佛殿远望》都弥漫着神秘的宗教气氛,使人肃然起敬。他的人道主义倾向,则体现于他的有关丝绸之路的一系列鸿篇巨制之中。东山魁夷的作品是入世的,即使他画的寺庙壁障如《涛声》和《山云》也是充满了人间的清新空气的,不像平山那样庄严冷逸,而给人以亲切之感,意境既浓烈而又纯净,代表作《道》、《秋翳》、《倒影》、《雪原谱》、《漓江暮色》,都是大自然的赞歌,是充满装饰性的典型日本画风。平山郁夫先生的高足下田义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他的画生机勃勃,气宇昂扬,把高度的写实主义技巧寄寓于理想化的装饰趣味之中,别开生面。在日本画家中异军突起,势不可当的人物是加山又造,他的画奇趣横生,而以人体写生最称精绝。在日本画中还有一部分知名画家,风格似乎比较接近中国宋院体画,如上村松篁、山口华杨和大野俶嵩,用笔绵密严谨,出规入矩,造型却富时代气息。
在日本画中美人画是一大类别,颇似中国的仕女画,特别应提到已故的伊东深水和竹久梦二。他们描写女性的优美、闲静和纯良,伊东深水技法精到,一丝不苟,竹久梦二则随心所欲,天籁自鸣,他们都注重描述女子的情态,而不像中国的仕女画家热心于知名知姓的名媛闺秀或巾帼英豪。
在日本的高等美术学院中,日本画的教学已形成了严格的体系。铅笔写生和西洋素描画法,从观念上大不相同,日本注重描绘事物的本身结构和深浅变化,几乎不画特定光源的投影、反光和环境的复杂变化。线描和工笔重彩的临摹,则几乎和中国美术学院授课的方法一致。平山郁夫先生带我参观他的研究生的画室,他们正在临摹古典壁画作品,临摹极其认真,速度也很缓慢。平山先生不允许他们有任何主观臆造的成分渗入临摹作品之中,这是最严格的复制,连壁画上的一个偶然的裂纹或残迹也得照样画下来,所以学生的作业几乎达到乱真的地步,教室里鸦雀无声,连纸片翻动的声音都听得见。我以为中国高等艺术院校中,有些学生到敦煌去,浮光掠影地观察古代画师的杰作,然后画出一些所谓自己理解的敦煌,与古人审美趣味大相径庭。我想,倘在学习过程中不甘作一个笨人,那么他也很难在未来成为一个真正的聪颖之士。
纯粹学中国画的画家已很少见,日本镰仓、室町王朝时曾出现过水墨画的鼎盛期,产生了雪舟这样的大画家,绝似南宋马远的风格,但自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提倡日本画,完全循迹中国画的倾向已不为艺坛所重视。现在高等美术院校中还有水墨画课,但仅作为辅助性的科目。至于在日本人心目中,对南画(即中国画)尤其所谓“禅画”,还是深心倾慕的,认为禅画达到了绘画幽玄高逸的境界,所以像中国五代石恪,南宋梁楷、牧溪都被奉为大师,为历代日本画家所景仰。
日本普通人民都欣赏比较写实的作品,因此无论“日本画”家或“洋”画家,总是在具象中寄寓抽象的意义。现代派在日本已到山穷水尽、无人问津的地步。大阪的现代美术馆,门可罗雀,观众之少到了惊人的地步。我去的那天,观众只有一个人,便是我。陪我的日本翻译是大学毕业生,我问他:“看得懂吗?”他摇摇头。我又问:“日本普通老百姓喜欢吗?”他也摇摇头。我尽量排除自己的偏见去欣赏它们,但当我看到一只球鞋,放在工艺精美的陈列柜中,或一堆杂乱无章的铁丝称是名雕师的杰作时,我对这些嘲弄人类智慧的恶作剧,实在无法恭维,我想艺术一旦失去了观众,它的存在价值也就等于零。
在自己民族的基础之上,按照自己民族的方向前进,这是每一个有志于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艺术家的使命。只有重视本民族的愿望、理想、文化传统和审美趣味,艺术家的作品才能如生命之树,长青不败,这样的作品才具有了世界的意义。日本画是如此,中国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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