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匠有说

　　一九八八年当代物理学大师杨振宁先生请我手书一幅苏东坡的回文诗，这首诗的全文是：“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巷当泉眼石波清。迢迢远树江天晓，蔼蔼红霞晚日晴。遥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这诗宛是一幅董源的平远山水，意境清新是无疑的。更妙处是全诗倒念，依然是一首平仄韵脚美妙的七律：“轻鸥数点千峰碧，水接云山四望遥。晴日晚霞红蔼蔼，晓天江树远迢迢。清波石眼泉当巷，小径松门寺对桥。明月钓舟渔浦远，倾山雪浪暗随潮。”彼时，我以为振宁先生仅是欣赏此诗的美妙和回文的奇趣，不久，我才知道，原来杨振宁先生有一篇物理学的论文《对称和物理学》提到苏东坡的回文诗、巴赫的二重奏和商代青铜器皿觚，为的是说明早期对称的观念在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绘画、雕刻、音乐、建筑、文学等等中的逐渐蔓延。显然，这和杨振宁先生所要阐明洛伦兹和爱因斯坦所发现的时空对称有着本质意义上的差异和抵触，然而这不妨碍他所列举的诗歌、音乐和雕刻所具有的永恒的审美价值。

　　与纤维丛的缘

　　一九九○年我负笈欧洲之后，有一天收到杨振宁先生的信，信中提到我所捐献的东方艺术大楼：“三星期前曾去南开三天，参观了东方艺术大楼，并在其中的演奏厅作了一次演讲。大楼建筑内外都很讲究，也很艺术化。”对于这座楼，当它还处于设计阶段之时，杨振宁先生便倾注了他的真诚的关心，在香港，他约我会见了邵逸夫爵士。邵爵士慨然赠送大楼的全部空调设备。那一次我还参观了香港中文大学的杨振宁的研究室。室中悬有我送陈省身先生的一首诗：“纤维胡老(指数学家胡国定)说奇丛，使我神思入太空。造化沉浮多幻变，天衣散合总趋同。千秋大志穷抽象，一代学人沐惠风。此世门墙无吾地，宁园小坐论云嵩。”这首诗的来源是陈省身先生执教五十年，于南开大学举行庆祝大典时，我由读了杨振宁先生一首诗和他的解释，其中妙悟所给我的启发而写。当然，我根本不知“纤维丛”为何物，询问数学家胡国定和杨乐，然而隔行如隔山，他们无法向我解释。

　　在杨振宁先生的《对称和物理学》一文中，我又与“纤维丛”一词相遇。我猜想，这是冥冥宇宙中一个无限美妙的存在，对我们艺术家，正不需追根究底，不需实证。科学家和我们的谈话，只有追溯到古希腊人、埃及人和中国人的对宇宙对称的认识上，才有永恒的话题。后来物理学的发展，和我们的关系已十分渺远。

　　一九九三年春天，杨振宁先生来到了巴黎，我和他同龄的少年时的好友熊秉明先生去机场接他。暌违三载，他略见苍老，然而一谈起话，他依旧时时妙悟顿生。在一次饭局上，我们从中国语言的非确定性对诗歌的好处谈起，正由于词义、词性的容量巨大和变幻莫测，才能使诗人游刃有余，才能使“目极天南”变为“南天极目”，变为“天南目极”，变为“极目天南”、“极目南天”……因此才能有苏东坡的回文诗。

　　智者继往开来

　　在卢浮宫，我们对建筑大师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欣赏备至，从古希腊人对于对称形式的迷恋，到开普勒发现对称的规则立体，到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谁说人类的审美经验只应破坏而不应承继?宇宙的智慧无穷无极，我们对它只能抱着虔敬之情去接近它，杨振宁先生这样的伟大科学家是“来吾导夫先路”的启迪者。

　　一九九一年八月在《二十一世纪》这本着名的杂志上杨振宁先生刊出我所书苏东坡的回文诗，其中有如下一句话：“作者感谢范曾先生的书法”，其时天下对“范曾”二字噤若寒蝉，我读此语，自有非比寻常的感受。

　　范 曾

　　一九九三年五月廿九日

　　于巴黎美松白兰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