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台湾艺术大师欧豪年谈艺

　　秦孝仪先生于张大千先生故居摩耶精舍举行宴会招待我，有岭南国画大师欧豪年兄和文坛巨擘杨选堂先生、王效兰女士等应邀出席。宴会之前，秦孝公带来几件自己珍藏的文物，令大家惊羡不已。其中一轴题《凛烈万古》的长卷，为弹劾明熹宗时权倾一朝、自称九千岁的太监魏忠贤的奏折，历数魏佞数十条罪状，用词激烈，作者名姓我不详，大有东林党人杨涟等人与魏佞斗争之气概。这个文献有助于我们了解明末政治腐败的一斑。还有一件为曹操的铜印，刻魏王之玺字样，应是他官渡之战打败袁绍，统一北方，而于赤壁败绩，天下鼎足之势已成，曹操晚年封魏王之后的用印，可称稀世之宝，雕铸精美，是典型的汉印。

　　含蓄的自赞

　　还有一件最令人太息的是金圣叹的一方姓字章。这位明末遗民，只因痛哭宗庙以泄不平而遭杀的才子。图章上系一雕刻的骷髅印钮，且此印钮与印身分开，以细带相连。此印不啻为金圣叹自制之符谶，预示着自己凄惨的命途。然而金圣叹有着自身的骄傲，于图章侧面刻边款：“其文蔚也”。这是何等博大而又含蓄的自慰自赞，他生平著述等身，以“蔚”一字概括，足见葳蕤葱茏，那是他用全部心血灌溉出的一片智慧的丛林。

　　秦孝公是一代国学大师，为人又谦和又谐谑，其古文，当今之世很难有人与之比量。临别台湾之时，我曾托效兰大姐赠《高士古图》一作给秦孝公，孝公甚乐，有手书一封托人带来巴黎。孝公书法源自西周金文，结体舒展恢弘，落落大家气象，又汲取秦诏版字形间架之美，加上他个人学养深厚，自是充满文人的书卷气。他给我的信中写道：“十翼先生道右，日前得挹光霁，又得尽觇伟构，先生之作壹以刚柔鉅细少长黑白相映带，可谓自来作者所未有，淋漓巨幛，别开生面，心折心折。承赐高士图，张之蓬荜，如日接清言也。稍定容以劣篆奉报，冬暄加爱即候着茀。秦孝仪拜。11.25。”在一片社会文痞的攻骂声中，得秦孝公此函，我自感真正的温馨。

　　遇知音欣喜

　　回忆在大陆之时，亦有混迹于画坛之小丑，群起而攻我，彼时钱锺书先生，以“画品居上之上，化人现身外身”之语赞我，其使我的感动，与此相同。海峡两岸，知我者皆文苑泰山北斗，亦自足慰矣。

钱钟书先生对范曾的赞语

　　宴会之后，豪年兄带我游览大千先生的摩耶精舍。他告诉我大千先生一生风华婉转，晚年于石上题“梅丘”二字，以为百年后长眠厝所。大千先生生前虽毁誉参半，而其内心之高洁，由此“梅丘”二字上可以令天下后人深自领悟。豪年兄说“张大千就像大自然中精美的生命，吸收了日月菁英、天降雨露，融化到灵魂里，结出艺术之果。他的生活、情趣和作品是融为一体的”。此时张大千先生生前所饲长臂猿，正在树间荡悠、仙鹤正在溪涧漫步，由迎客松，渐入通幽曲径，登“翼然亭”，有双亭联体，飞檐翼然欲飞，大千先生自题：“独自占千古，悠然寄一丘”。我与豪年兄对此浩然兴叹，以为人生一世悠然飙尘而已，有寄托如此，亦真高士也。

　　一九九三年五月廿六日

　　于巴黎美松白兰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