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秋，我搬到距巴黎廿五公里的东南郊别墅区。别墅在一片巨大的高坡之上，晚上可以鸟瞰灯光似海的巴黎。镇上有一座小教堂，一条古老的街，卖的东西简单朴雅，远离奢华。还住着几户恋土重迁的农民，用古老的农具耕作，园子里放一个装饰性的风车，不停地在风中旋转，作为对往昔生活的怀念。我买的三层楼的花园别墅，坐落在Maison-Blanche村，法文意译为白宫，而我音译为“美松白兰”，因为园中松柏荫翳，而我又特爱植兰，这个译名遂成为我此后题画所谓的“于美松白兰别业”之由来。

　　大自然作比邻

　　花园有半亩左右，足供徘徊，而距房二十米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森林，空气是好极了，清晨打开窗户，便有一股清凉的草木之香飘进客厅，流入走廊和房间，洗涤人间尘嚣和心头烦恼。

秋到郊野

在乡村别墅中

　　日本大阪的友人庄园福松先生航空寄来日本的三十盆兰花，其中只有几株和郑板桥笔下的相似，而其它皆阔叶硕卉，与中国人兰的概念大相径庭，然而其色泽的纯净和仪态的娴雅，又有着兰花的品格。巴黎是名副其实的花都，一年四季可买到不败的鲜花，即使寒冬，在暖房里依旧姹紫嫣红、争妍斗艳。除去植兰，我还种了紫藤、牡丹、丁香、米兰、玫瑰和月季，还有不知名的小花和异草。

　　“些子景”难求

世界盆景冠军

远雾棲迷

　　越明年，正逢十年一度的世界花展在荷兰海牙举行，我驱车前往，看上了几个得金奖银奖的苏州盆景，它们造型的设计和布局使我叹为观止。平生所见盆景甚多，如此精美绝伦的无雕凿气的，只有台湾张大千先生摩耶精舍的几盆差强近之。我买下了四盆，两盆获金奖、两盆获银奖。其中水杉一株，已逾一百八十年，为清道光咸丰年间苏州名门家藏，即今植物学家认为水杉已为太古留下的活化石，而此盆景老根盘错，一干直上，我名之曰“大木擎天”。另一盆榆树，柯枝虬曲，如倒悬崖岫者，我名之曰“虬干云”，而那一盆众木拱峙有幽壑泉流者，我取名“林壑风回”。还有黄杨一株，根干雄踞，作虎蹲之势而碧叶葳蕤，故称之为“凤阁凝碧”，略用赞王羲之书法“虎蹲凤阁”语义。一百八十年，以三十年为一代人计，至少曾有六代人，经过六万五千天，每天浇水、修枝剪叶、精心培植，方能成此祥瑞宝物，我得到这样的盆景真是幸莫大焉，我与它们或有奇缘，物各有主，我来到欧洲之后，它们也经四十天海运到荷兰，再运到巴黎我的别墅，这是有觉的生命和无觉的生命一种何等美妙的契合!进言之，这虽是一片桑梓梦影，却寄托了我无边的故国山河之思，那树根下的一捧黄土，不正来自中华的大地吗?肖邦离开沦亡的祖国时，曾带了一包波兰的泥土，异代人杳，而这种故国之情，是完全相同的。天怜我志，在盆景这袖珍的山河，这古人称作“些子景”的前面，我诗思起伏，为美松白兰别墅题下联语一副：

　　忍割舍千秋社稷，聊徘徊半亩园林。

　　一九九三年五月廿日

　　于巴黎美松白兰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