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一方净土。盗贼或圣人、娼妓或贞妇、愚顽或睿哲都不例外。即使一个心灵和地狱般黑暗的人，只要有一线光亮在，那就有足可滋养善良的土壤。而诗，便是净土中的胜果、永夜中的星辰、混浊中的清流。诗，曾熏陶了中华民族两千多年，诗的精粹的语言、敏妙的悟性成为中华文化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思想之源。而以诗观人，洞若观火，什么样的人，吟什么样的诗。

　　清叶燮有云：“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使其人其心不然，勉强造作，而为欺人欺世之语，能欺一人一时，决不能欺天下后世。究之阅其全帙，其陋必呈。”龙吟九弄，必在高天;凤啾三秋，缘碧梧。萧艾岂能成芳草，粪壤不足夺申椒。屈子“其志洁，故其称物芳”;杜甫流离，乃作《北征》之吟;李白醉酒，始有天姥之游。历史上诗以人重的例子不多，而人因诗重，则是诗人获得永恒生命的原因。

风尘三侠图

　　家学渊源

　　我爱诗，早年是出于家族的传统。有一位土家族出身的画家，颇嫉恨我的先祖为文正公范仲淹先生，曾为文、为画讥刺。然而以先曾祖范伯子先生之地位名望，且于乾嘉之后朴学鼎盛，考据翔实之世，在彼时范伯子固不会与天下开大玩笑，而地方志书，也不会无中生有配给南通范氏一位祖先，此是题外话先搁一边。而幼承庭训，叨陪鲤对，先严对我的耳濡目染，倒是无须考证或嘲讽的。

范曾于巴黎别墅作《风尘三侠图》

　　过去在国内也曾出版过我四本诗集，亦有哀怨愁苦，但大体是“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今天读来，觉有不少术戏文字。而且彼时作诗词，离不开《韵府群玉》、《事类统编》等书。到巴黎之后，一本书也没有带出来，此时吟唱，倒是轻松了许多。近三年来写诗词一百五十余首，成为我填补生命空隙的主要寄托。

　　词中寄意

　　去年我画了一幅丈六巨作《风尘三侠图》，题《贺新郎》一首，辞云：“镇日蓬门闭，又雨催，迎春花谢，紫玫新茁。故国音书愁云外，忍问黄陵禹穴?只今有流泉声咽。海长怜身影孑，虽当初一怒辞天阙，解不了，相思结。 丹青半世驰英杰，向生缣，滋兰树惠，笔菁心洁。三侠风尘秋枫里，但闻霜蹄激烈，颂万古凌霄品节。红拂鲛绡犹在否?料泪痕已化杜鹃血，莫漫说，芳菲歇。”这时我已移居巴黎郊外，陆放翁当年僵卧孤村，他所想的铁马冰河，只是在北方，而今我所谓的“海”不是东海、渤海之滨，而是大西洋边的诺曼底，我有一种莫名的距离感、无奈感。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我写了一首咏絮的《减字木兰花》：“天涯何处，又见无情飘柳絮。雨冷丁香，忍识他乡是故乡。浮生旷放，报国书生余痛怆。目家山，早悔东辞函谷关。”故国的柳絮轻尘，带给我的不是“无情”的感受，那是伴着和煦的春风报告给我大自然生生不息的节律，那像云丝雾影的白一片，其中包含了我不少可珍惜的爱的回忆，而今这一切安在?而家乡雨中的丁香，也不曾有如此清寒苦涩，那也许是初恋情人的一曲情歌。

　　这就是与我孤踪步履合拍的韵语，是不是有些“郊寒岛瘦”?

　　一九九三年五月卅日

　　于巴黎美松白兰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