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之门

　　当塞尚这木讷的艺术殉道者，孜孜矻矻地在他破败的画室中，不求闻达地作画时，他的心灵充满的无论如何是一个诚挚艺术家的直觉。他要用圆柱体、球体、圆锥体来处理自然，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理论会衍化出整整一个世纪的现代诸流派的万花筒式的理论。当凡·高已安息于奥维尔城的坟茔中一百年后，他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画生前一张卖不掉，而死后却卖到几千万美金。他也想不到有多少痴情的少女在他那割掉耳朵的自画像前黯然神伤，对如此可爱的人，自觉“我生也晚”。

　　连我这样恪守东方艺术原则的画家在塞尚和凡·高的画前，也不能不为之震撼，那是由于真诚执着的力量，使他们的作品不假虚饰、不为矫情，他们用全部的生命之泉倾注于画面，而不似有的画家，对艺术的情爱只是一个漏水的桶，一路漏过去，点点滴滴，永不彻底。这是由于他过分理性，过分重视经验的积累，而对客观世界又用情不深，虽然苦思冥想、朝斯夕斯，却所获甚微，难逃前人窠臼，从而失去自我。

记得爱箭

拉奥孔名雕

石刻留芳

奥古斯都

塞纳河畔

石堡浮海

　　然而，我来到巴黎，无法与前卫艺术所提出的“艺术乃是一切破坏的总和”的口号取得任何共识。在我看来，完全排除理性和经验，也必然导致艺术本身的消失。蓬皮杜艺术中心，是现代前卫艺术的大本营。这个建筑本身决不能为我所欣赏，它的意大利设计师比阿诺和英国设计师罗杰斯不能与设计玻璃金字塔的设计大师贝聿铭同日而语的地方是，贝氏不唯有强烈的个性，他绝对注意公众性的永恒建筑必须关切全人类的共识。那种只图一己之快的建筑师标新立异，完全忽视人类的审美经验，其失败则是必然的。蓬皮杜中心里陈列的现代派艺术，以二十世纪法人杜桑之尿缸，达于荒谬绝伦之境。这竟成为雕刻史上的杰作，安然陈列于敞亮的大厅，成为亵渎艺术圣洁和无视观众尊严的典型。

　　然而，皇帝的新衣，总有人称好。而这种被媒体所操纵的文化现象，背景便是与艺术之旨南辕而北辙的商品经济的巨大而无可抗御的力量。艺术界的观众们效法对流行歌手麦当娜或世界球星的崇拜狂，跟着评论家起哄，于是，艺术家本来内心定力不足，又经不起金钱与物质的蛊惑，懵懵懂懂地推波助澜，但求新奇怪诞，故作痴迷浑噩。天下第一等的无聊，便是本来小具狡猾，而佯装笨拙迂顽;本来中等资质，却希图别人视他为不羁天才。于是前卫艺术家们癫狂着、呼嚣着、突奔着、酒醉着，有千之一、万之一的幸运儿被捧进艺术殿堂，而绝大多数被大浪淘沙，怀才不遇、自怨自艾，在泥淖中消亡。

　　我来巴黎之后，并无东方艺术自惭形秽之感，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来欧洲，于西洋画前喟然长叹：“我国画疏浅，远不如之，此事亦当变法”，康氏于政治改良或有卓见，而此言则近聋瞽矣。西方之雕刻，当然有惊心动魄之杰构，然我中华之龙门、云岗、莫高窟诸胜迹，恐不可将此两者分高下轩轾，绘画之情形亦然，西方于油、色经千百年修炼，中国于水、墨亦历千百年熔铸，分道扬镳，各领擅场，谓东西一炉，已属浅见;更有谓东西杂交者，则纯属胡言。